金陵半山之下。</p>
王安石虽老，但日子也过得很充实。</p>
每日访禅问道，著书解经。</p>
王安石于经义上的学问，当世无双，同时样样具是全才，被赞为‘文章追孔孟，事业过伊皋‘。</p>
不过王安石上了年纪，这些年弟弟王安国及诸多老友又纷纷亡故，令他唏嘘不已，看透尘世后心境也是变化。</p>
很多强势领导任上退休后，都是更宽容于事，宽容于人，宽容于物。</p>
元丰三年九月，就在官家问章越，是否要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之前。王安石从舒国公改封荆国公，加食户四百户，食实封一百户。</p>
但王安石对利禄也没多余之心，只是与弟弟王安礼，王安上，岳家吴充，女婿蔡卞，两个女儿有所书信往来。</p>
其实章越也是时常主动给王安石来信，后来王安石得知章越拿他的信断章取义当堂训斥章惇后，一气之下则从此再也不给章越回信了。</p>
王安上卷入苏轼的乌台诗案，是蔡卞央章越出手保下。</p>
不过王安石与当初因新政失和的曾巩和苏轼都已是投书修好。吕惠卿这一次丁忧期满起复后，也投书给王安石想要修好。但王安石看了吕惠卿书信后情绪触动，先是对门客道：“此亦不必还答。”</p>
后又对门客道：“终究还是会给个回复。”</p>
最后王安石给吕惠卿回了封信‘与公同心，以至异意，皆缘国事，岂有它哉？（我与你当初的分歧，都是缘自国事）……王安石最后写道‘趣舍异路，则相呴以湿，不如相忘之愈也’。</p>
省流……过去事大家算了，但还是互相拉黑吧。</p>
这日王安石在家，学生龚原来拜访王安石。</p>
此龚原在治平时就与蔡卞，陆佃等人受业于王安石门下，之后一路官至太学直讲。</p>
一年前因太学生虞蕃弊案时收受贿赂而被逐。此事与章越和蔡确二人有关。</p>
天子和章越都有心驱逐王安石太学中的影响，故操作和默认这一事件。</p>
最后龚原被罢官成了一介草民，现在路过江宁过府拜见王安石。</p>
龚原不免向王安石诉苦，说起来了太学案。</p>
龚原的意思。</p>
章越一直有心在太学的教程之中罢三经新义和字说。最后利用太学虞番案，罢了支持荆公新学的直讲，并换上了苏颂，程颐等人。</p>
如今《字说》已是被移出科举考纲，虽没有罢三经新义，给王安石留下了些许颜面，但比重大大下降，改之孟子和中庸。</p>
说到孟子中庸，王安石并不意外，自己罢相时，章越曾要以二书为经。</p>
但无论是中庸还是孟子，章越与王安石二人的阐述都是不同。</p>
中庸就是中用，这就是儒家最为推崇‘允执其中’。但王安石曾批评中庸，此乃天下之大谬。不过在‘诚’字阐述上他倒是与章越相同。</p>
在孟子上，王安石将孟子提为‘兼经’，也就是和论语一般地位。章越则直接作为等同于经。</p>
章越着重阐述孟子的‘民本’思想。他写给各地方郡守的信或公文中，常以‘民为国本，民为邦本’反复提及，甚至还拿柳宗元的‘民佣’二字来告诫天下官员。你们是老百姓所雇佣的佣人，而不是让你们颐指气使地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。</p>
王安石认为此法无用，事实上官员该怎么还是怎么地，但对章越此举还是赞许的。</p>
对龚原提及章越以中庸为经，执政风格偏于温和时。</p>
王安石已不是当初看法道：“章丞相用法，不可以一时之意，一时之理言之。”</p>
“正如要用中用之道，若你以中用而行，则始终不得中用。恰似一个人的性子，若他偏急莽撞，你要告诉他凡事需三思而行。若一人行事迟缓谋事思之再三，你要告诉他思之而行便可。故思之而行和三思后行，并不是自相矛盾。”</p>
“这就是不可以中用教之的道理。章相治国，治经便是如此。”</p>
龚原道：“学生明白了，这是孔子教冉有和公西华的道理。一人言进之，一人言退之，便是如此。”</p>
王安石道：“治国安邦也是如此，其中并无高深的学问。政严则当以宽相济，政宽则以严相除。往中用处去行，却不能言之中用。”</p>
龚原心悦诚服道：“学生受教了。”</p>
王安石道：“其实三经新义谬误颇多，我这些年已是细细挑出，上疏天子修之。”</p>
龚原明白王安石已是不愿与章越继续‘大儒辩经’。身为致仕宰相与在任宰相也没有什么好争论的，或许也是年纪老迈的缘故。</p>
龚原说完后，下面话题已是轻松多了，王安石的几个门客也在。</p>
众人不免谈论如今进行的凉州之役。</p>
这些事在江宁，别说官员士大夫，连庶民们也在议论。</p>
王安石虽与章越有所分歧，但门客们在王安石面前谈论此事却不避讳。</p>
“此去大军伐凉已是月余，若是有什么消息，不过数日也该送到京师。”</p>
“从凉州到京师，就算金牌疾递也要九日。”</p>
“章公既谈再造中兴，若不收凉州，恢复汉唐故土。则无以谈中兴二字！”</p>
龚原谈论了几句向王安石问道：“敢问荆国公何以看凉州之役？”</p>
众人都是看向王安石。</p>
王安石道：“老夫外尸荣禄，今已是投老残年，不好再议论国事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