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庸刚说完,冬娘拿了刚刚准备的钱财礼物送与高庸,高庸收了礼心内一喜,扬了扬八字眉又陪笑道,“圣上洪恩,特许郡主带人一起入宫,怕是日后郡主要在宫里长住了。”
如意心内一惊,这在宫里长住是何意思,她既不是宫里的公主,亦不是宫女,更不是皇上的妃子如何就要长住了,心虽作如此,但表上却不肯表现出半点,只笑了笑道:“还劳烦公公稍等片刻,我去收拾收拾就来。”
冬娘和莲青心内又惊又惧,好好儿的皇上就宣小姐入宫,还要特许还身边的人跟着,还要长住,莫不是皇上看上了小姐要封她为妃,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,冬娘和莲青互相对视一眼,有宫人在此,她们也不宜多说,只暗中悄悄问如意,如意静默片刻道:“未必。”
她听瑞亲王提过皇上招贤纳士,想将鬼市神医纳为已用,莫不是瑞亲王跟皇上说了什么,想想,也不对,瑞亲王不至于会违背诺言,想想也觉得自己多想无益,不如入了宫自然明了。
一阵凉风吹过,如意披着绵缎披风,也不盛妆,只做最朴素打扮,便带着冬娘,莲青和阿日一道随着宫人入了宫,皇帝在正安殿宣召了如意,如意入殿门往里走去,转过一道砂西番莲带座儿屏风,便见一间香味满室的大屋子。
屋子东边沿上是一排明亮透红糊着亮红色霞影纱儿的茜纱窗户,掩在正安殿东边翘檐之下,窗下放着几张极为简单朴素的用草藤编的小圆桌子,兴许是因为时间长了,那棕色的草藤上微微泛着些白光,几点斑驳参差落在上面,迎着亮还微微透着光,旁边立着一个高脚案几,案几上摆放着一盘开得正盛的不知名的红色花,极是鲜艳亮眼。
如意一瞧觉得这正安殿内堂倒不像是皇上日常办公的地方,瞧着却像个女子的闺房,唯有屋正中摆放着的明黄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,方让人觉得这本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,皇帝穿着个月色袍子,腰间束着明黄缎带正襟危位着,如意忙跪下行礼道:“臣女沈如意参见皇上。”
“平身吧!”皇上略抬了抬手又道,“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来?”
如意起身回道:“臣女不敢妄自揣度圣意,还请皇上言明。”
皇上看了如意一眼,目露赞许之色,又瞥见她穿的素淡,心内也略知一二,不急不徐道:“你是朕亲封的正一品福瑞郡主,朕见你得力可用,想留你在朕身边做个贴身女官,只是这女官究竟官拜何品,朕一时还未拿得主意,封大了与理不合,封小了,又与你正一品郡主的身份不合,朕倒确有些为难。”
如意心内一笑,这皇上果然精明,她敛了敛容色恭敬道:“皇恩浩荡,皇上爱惜臣女,臣女感激不尽,怎敢再让皇上为难,臣女能为皇上办事是臣女的福分,断不会为了官拜几品而耿耿于怀,何况臣女除了会些医术别无其他,只可惜臣女是个女子,不然真想如男子一般行医游学,走遍天下。”
皇上见她字字言语安祥,既不谄媚亦不失了该有的分寸,他略点了点头,脸色却苍白无华,一双眼圈周围更是熬的乌青,在抬眸一刹那迎光看着更显憔悴:“你果真个识大体的,朕就赏识你这样看轻功名利禄的女子,谁说做女子可惜了,有些女子比男子还有用,你想行医游学,但即使你真能走遍天下又能救得了几人,更何况你一个弱女子单凭一个人也走不了多远,不如留在宫中,这宫中的汇集天下名药名书,就算你想游学,这宫中的珍贵医书药典也够你学的,你本就是医术高明,稍加时日必能成大器,他日若你能自编医书药典,源源流传于世,岂不是积功德的大事。”说着,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,“你也勿需担心其他,朕听瑞亲王说过你已有了心上人只待你父亲回来定下亲事,你放心,朕到时必会按你心意给你指婚,断不会强迫于你。”
如意长舒了一口气,皇上能给她这样承诺算是给她解了后顾之忧,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宫中好好查一查当年的案子,再也无需担心太后会将她指给谁了,她立时跪了下来道:“臣女多谢皇上隆恩,臣女定为拼尽一身之力为皇上效力。”
皇上微微颔首,扬眉淡笑一声道:“既如此朕便封你为太医院从三品女医官。”
如意叩拜道:“臣女谨遵圣旨。”
这一瞬间,她便要步入这最大最深的高墙院内,黄瓦红墙消磨的是多少女人的青春,前世如梦,兜兜转转……今生她还要跨入这皇宫之中,心内似有一团火在燃烧,那久违的过往,随着时间被揉搓拉长,但她却从未忘记她来的初衷。
皇帝摆了摆手唤道:“高庸,你替如意安排个住处,他是的朕的贴身医官,就住的离朕离些的地方。”说着,又问如意道,“你若缺什么只管给高庸说,他自会为你安排好。”
“臣女谢皇上。”如意又拜了拜便起身随着高庸去了,沿着正安殿长长的游朗走到尽头向西踅就是忘忧阁,如意抬眸望着那龙飞凤舞烫金大字‘忘忧阁’,气势飞扬磅礴,雄健洒脱,只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人能做到真正的忘忧,进入院后花坛内却是满眼的萱草。
晋代的张华《博物志》说:萱草,食之令人好欢乐,忘忧思,故曰忘忧草,花开金黄,其叶萋萋,盛茂葳蕤,她忽地想起沈如萱名字里带萱,当年老太太便是让想她一生忘忧,只可惜人不如花,终究是配不上这花名。
高庸见她盯着花坛里的萱草看,眉色紧拧,眸光暗沉以为她不喜此花,连忙陪笑道:“若福瑞郡主不喜此花,奴婢这就命人将此花一并拔了,再种上郡主喜爱的花。”
如意摆了摆手道:“高公公,不必了。”她嗓音清冷沉吟道,“此花甘凉无毒,可以放入药制膳,甘解烦热,清酒疽,利胸隔,安心神,皇上日夜操劳,虚火上升,用此花入药膳最好。”
高庸细打量了一眼如意,见她眸色如水,一派清冷却还隐隐透露着不凡的贵气,一开始皇上命他传旨的时候还以为皇上有封她为妃的打算,原来自己倒想错了,他笑了笑道:“皇上得了福瑞郡主这般的好人才,老奴也可放心了。”说完,又指了指前方玉石阶上跪着一排宫女道:“皇上吩咐奴才为郡主挑选几个可用的人,奴才就自行做主选了十名宫女,还请郡主亲自挑选。”
如意低眸看着这一排宫女,她们个个低眉垂首,也不敢说话,只静静的跪着等待如意发话,偌大的院内静然无语,落针可闻。
如意笑了笑道:“高公公多费心了。”说着,又指了指身后的冬娘莲青阿日道,“我从家里已带了三个服侍的人过来,况且我喜静不喜闹,若要选就选一两个,平日里看着院子做做杂事即可。”
高庸笑道:“一切都由郡主定夺。”
如意视线在众宫女头上一一扫过,只见青一色乌压压的黑头发,并没有一个人敢抬头,只齐齐道:“奴婢参见福瑞郡主,福瑞郡主吉祥。”
如意淡淡道:“若要留下有时候还得帮我试药,你们可有谁自愿留下?”
众人一听试药二字立刻沉默下去,虽然都知道福瑞郡主是太后和皇上眼里的太红人,但如今这后宫执掌凤印的却是皇后,皇后能喜欢一个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这么得宠的美人儿?何况说到底福瑞郡主也不是宫里正而八经的主子,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召来的女医官,一个医官又主宰不了这后宫中宫女的升迁前程,所以有些人便不大愿意来,只为着皇命不敢违抗才过来的。
再者如今宫里流言四起,说太后有意将福瑞郡主许配给七皇子,如今玉贵妃禁足未解,七皇子前程堪忧,而皇后和太子却如日中天,她们岂敢没事跑这儿来,再加上听福瑞郡主说还要试药,便更不想留了。
如意见众人又是一阵沉默,心下明了几分,她本也不想多什么人来服侍,有冬娘,莲青和阿日也就够了,况且这外间打杂的婆子内侍皇上早就安排好了,多些人反倒无益,不过她也不好太过逆了圣意,如今自己这样问了她们,她们若不愿自己也正好顺水推舟用不着她们了,况且就算有人要留下却不是心甘情愿的,想来日后办事也不经心,她也未说话,只沉默的看了会,而她的这种沉默反而给人一种更大的震慑力,这些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如意正想打发她们一并走了,忽然一个小宫女磕头道:“奴婢愿意留下。”
如意细看了这小宫女一眼,眉间稍露诧异之色很快便归于平静,只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儿?”
小宫女答道:“回郡主,奴婢叫木莲。”
如意回头笑道莲青道:“可巧了,名字里竟也带个莲子。”
莲青笑道:“这木莲瞧着就亲切,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。”
冬娘暗自观察半日,见这小宫女生容长脸面细长眼,鼻梁微有些塌,嘴唇亦有些厚,五官单瞧的虽不出色,但合在一起却也算是个样貌清秀的姑娘,这张脸竟长得与蕊草一模一样,只是木莲嘴角边比蕊草少了一颗红痣,其它的却是一般无二,只是她从未听蕊草说过在宫里还有个姐妹的,她虽疑惑,但也未说一言。
如意又细问了这小宫女一些情况,这小宫女虽回答的不甚伶俐倒也说得过去,不像有些宫女说话蚊子哼哼似的,她声音很是高亢嘹亮。
如意对这木莲心生好奇之意,便留下了她,高庸安顿好忘忧阁的一切事务,便回正安殿复命去了,又将如意在忘忧阁的形景细累报了皇上,皇上单说了一句:“她确是个细心谨慎的。”
说完,便起了身吩咐道:“摆驾寿康宫。”
寿康宫中,太后天斜斜的半倚在榻上,皇后坐在她身边陪着说话儿,皇后春葱般的指甲上染着鲜艳的凤仙花色,发上堆起高高的云髻,髻上单插着一支淡黄色的牡丹花儿,身上的衣服已是清一色的淡色,清素如菊,但是那菊再美也是入冬将要凋零的菊花,带着几许颓败之意。
她轻启朱唇,面露痛心之色叹道:“母后,枉你素日你看重了福瑞郡主,如今她竟被皇上偷偷接进宫来了,还让她住了忘忧阁,也不知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,竟然都不通知我这个做皇后的,即使皇上看上了福瑞郡主想封她为妃,也该告之一声,臣媳却不是那捏酸吃醋的人。”
太后半眯着眼,只淡淡道:“阿醒,这天下都是皇上的,你所有的荣宠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罢了,皇上想做什么事接什么人,岂能容你来置喙?”
皇后微怔了怔,又抬眸打量了一下太后的神情,见她气定神闲好似根本不在意的模样,她咬了咬牙道:“那依母后之言,臣妾这个皇后之位岂不能形同虚设,不管是在后宫还是在皇上面前都说不上半点话?”
太后忽然睁了眼,慢慢端起一杯金菊茶轻抿了一口沉声道:“阿醒,你若再这般下去,你的皇后之位可真的就要形同虚设了。”
皇后神情一凛,秀眉紧蹙,轻声道:“臣媳不明白母后的意思,臣媳究竟做错了什么?”
太后忽然正了脸色,放了茶盏只缓缓捻着手上一串凤眼菩提,叹息一声道:“哀家不知道你为何这般容不下如意,皇帝日夜操心国事,身子骨怎能承受得住,有如意这样的人在跟前服侍,自然能令人龙体康泰,这不是件好事么?难不成你竟也一点不关心皇上的身体,只整日介的担心自己的荣宠,你不关心皇上,哀家却关心,皇上可是哀家的亲儿。”说到最后几句话,太后的脸色已由叹息转为怒色了。
皇后脸色一变,立时跪了下来道:“母后,臣媳就算犯再多的错,也不敢不关心皇上,臣媳正是因为担心皇上才说这些话的,他为着国事不入后宫,臣媳也不敢说什么,如今忽喇喇的将福瑞郡主秘密接进宫来岂不惹人非议,更置后宫诸妃于何地?”说着,她眼里竟盈出一丝泪,“难道皇上封她为正一品福瑞郡主还不够,非要封妃才罢么?”
太后闻言,脸上已是盛怒之色,面色罩起浓浓寒霜只静静的盯着皇后,目光如炬:“你身为后宫之主,母仪天下,自当贤良淑德,雍容大度,宽厚仁慈,岂能无根无据的说出这等话,谁说要封如意为妃了,莫非皇帝下了圣旨,还是皇上亲口对你说了,你事情还没弄明白就这般沉不住气,实在是让哀家太失望了。”
“母后,臣媳怎敢无根无据的乱说,若不是皇上怀了那份心思,怎可能将沈如意接入宫内,还亲自宣召,难不成皇上想宣她进来做个贴身宫女?她可是我天纵国的福星福瑞郡主,做个小宫女岂不大材小用了,这意思不言而明,就差下圣旨了。”
太后怒极反笑,只冷冷道:“阿醒,亏你是还是皇上的正宫妻子,竟一点也不了解他,他怎么会封沈如意为妃,他本想将沈如意指给离忧,偏玉贵妃出了这档子事,这才断了皇帝的念头,皇帝可不是李隆基,要打自己媳妇的主意,即使他不将如意指给离忧,也会从其他皇子中选,哀家本也不想这么早跟你说,哀家瞧着如意是个极聪明有决断有计谋的孩子,若能嫁入东宫,必能助澈儿登基,她不仅是我天纵国的福星,更是百姓心目中的福星,但凡是贤君都知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,哀家不管皇帝是否真能做到,但表面上也必须做到,若澈儿得了如意就算是得了民心了。”
皇后听闻太后此言,差点把银牙都咬碎了,冰凉的护甲抵得手心只剜出一个洞来,她本以为太后想将沈如意指给莫离忧,不想太后竟将这主意打到离澈头上来了,她怎能让沈如意嫁入东宫成为自己的媳妇,澈儿是个耳根子软又无能的,万一他朝被她挑唆与自己作对,岂不是引狼入室。
她绝不能让沈如意嫁给澈儿,心里虽恨的咬牙切齿,但也不敢在太后面前发作,只得收了恨意,转作一副温和神情低声试探道:“澈儿已有了正妃,难道那沈如意还肯作个侧妃不成?”
太后只继续捻着手上的佛珠,半眯了眼,淡然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媳妇的身体,她还能撑到几时,如意是个有气性的孩子,哀家也不想亏待了她,所以到时侯自然要她做太子妃。”说着,目不一沉,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,“你也别想着那使暗计害如意了,你细想想,她嫁与澈儿好也是不好?”
皇后心中冷笑,不好!绝对是不好!她只想大喝出来,到最后也只得将这股怒气吞咽回肚子,这怒气只烧的她心里燃起熊熊火焰,咬了咬牙,她吸了一口气,唇角边挤出一个笑来:“太后的话臣媳实不敢当,臣媳何时使暗计害过沈如意了?”
太后冷笑一声道:“你当哀家日日坐在这寿康宫倒成了个睁眼瞎不成?你身边的文心水性极好,连离忧都比不过,怎可能救不上如意。”
‘母后,臣媳不是说过了文心她……’
“好了!”太后厉声打断道,“有些事哀家不想说的太明就是想给你留个余地,你是我厉家的皇后,哀家一心要力保你,也力保澈儿,你莫要做出什么与哀家背道而驰的事,到时反辜负了哀家的心,至于如意的事,你不从中作梗就好了,其他的也无需你多挂心了。”
“母后教训的极是,臣媳所想远不如母后所想的深远,母后一心为臣媳为澈儿着想,臣媳岂敢辜负母后的心。”
“哀家想的不仅是你和澈儿,更要为皇帝想,为江山社稷想,你也不算多年轻了,这些年性子怎么一点也没历练下来,还是这样的心性浅,好在平日你在众妃面前表现还算得体,没失了皇后该有的气度,今日这些话你只能在哀家面前说,切不可跑到皇上面前去说,这样才真真断送你们的夫妻情分。”
太后说到最后,目光渐渐深沉起来,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和惆怅,说到底,这皇宫之内又有什么夫妻情分,到最后都敌不过权势二字。
她与先帝何曾不是有过爱情,她也曾经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的爱,到最后不过是互相算计罢了,正想着,忽有内侍通报:“皇上驾到!”
太后不疾不徐,微端坐了身子,又正色道:“阿醒,还赶紧去迎接着。”
皇后赶紧敛了容,整理了下跪皱的衣衫,强作笑脸迎了出去,却见一道明黄之色已跨入门内,皇后福了福道:“臣妾参见皇上。”
“原来你也在!”皇上低垂了眸子打量了皇后两眼,眼里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厌恶之色,只是他的瞳仁如墨,那抹厌恶之色在黑暗在迅速涅灭了。
皇后笑道:“臣妾来陪母后说说会,皇上若有事,臣妾就先告退了。”
“不用,朕正有事要跟太后说,皇后你也在一旁听着,省得朕再传旨了。”皇帝脸上平静无波,只是眸子连看也未看皇后,那声音已是冰冷到没有一丝感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