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老太太带着府里一干人等要去霞隐寺进香,因着近日家宅不宁,连连出事,老太太想在端午节前礼佛。
一早就有人通知了霞隐寺的住持,丫鬟婆子一大堆,乌央央的坐了几大马车,车旁还跟着府中护卫小厮等。
过去这气节里也未热成过这样,不知怎么的,今年热的特别早,虽然太阳出来了,但湿热的依旧叫人难受,梅雨季节还未正式开始,人倒了生了绿霉一般粘腻着。
马车停在了山脚底下,因着霞隐寺是京城里远近闻名的朝佛圣地,常有人说这里的菩萨最灵应,所以老太太舍近求远,欲登上烟霞山顶拜神求佛,何况烟霞山风景极美,也可散散心。
下得车来,习习山风扑来,倒比那别处的风清新许多,浓郁青翠的松树隐着一弯山道,钟声悠扬,淡香袭来,老太太沉闷的心似乎好了些。
那霞隐寺建在烟霞山顶,全寺紧贴在烟霞山顶的峭壁之上,仅用一柱支撑,世人也称之为烟霞山悬空寺,那寺院直入云宵,气势凌然,令人望而生畏,。
老太太在白桃的搀扶之下,缓缓走到了山顶,眺目望去,好个佛门所在,青灰殿脊,杏黄院墙,周围古木森森,天空绽放出神异的玫瑰色彩霞,整座寺像漂浮在云端一般,显得分外肃穆和庄严。
霞隐寺方丈明觉大师亲自迎客,大殿内香烟缭绕,经声朗朗,老太太施舍了香油钱,又命众孙女诚心拜佛,除了身体不适的沈秋彤和年纪太小的楠哥儿,瑞哥儿,如意并着沈如萱,沈如芝,沈秋凉都一起跟着老太太过来礼佛了。
老太太面色平静,满脸虔诚,身着一身深烟灰立领正装,正专心听住持方丈讲经,众孙女在佛堂拜下久久未敢起身,老太太回头道:“你们都起身一起听大师讲经。”
听完经,便有人来安排去后排精舍休息,小沙弥前来引路,众人跟着老太太拾阶而上,站在那山之巅恰能欣赏到整个烟霞山风景。
老太太带着众姐妹去了放生池放了锦鲤,积德行善,沈如萱只淡淡的没什么兴致,整个人疲倦不已,自那日被老太太打了之后,她越发安静了,沈秋凉更提不上精神,连话都懒的说几句,倒是如芝兴致不减,放生锦鲤之后与如意相谈甚欢。
老太太见如芝与如意谈的热络,心内不大高兴,只冷沉沉道:“二丫头,你且过来照看你大姐姐一些,她身子骨不大好,如今爬山又劳累了些。”
如芝少不得去了沈如萱身边,沈如萱只拿眼轻看了她两下,也未言语,只低头看着那放生池中满池的锦鲤,池水清碧透澈,里面飘着些碧绿的莲叶,锦鲤游哉悠哉的游着。
老太太道:“这山中风光大好,咱们也很少出门,别闷坐在这里,去山中各处逛逛也好。”说着,便扶着白桃的手道,“到底是年老的人了,爬了会子山倒觉得累了,你们姐妹先逛去,我暂且息息。”说完,便离开了。
沈如萱见老太太走了抬眸对着沈如芝道:“老太太走了,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照顾了,我身子不好,不敢带累你逛不着。”
如芝笑道:“大姐姐说的是哪里话。”
沈如萱轻哼一声,敛去愁思叹息道:“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咱们一起在这烟霞山上游玩的日子,那会子仿佛也没有这么多烦恼的事,那也是个夏日,蝉鸣声声,父亲还做了粘蝉的杆子让咱们粘蝉玩,当时咱们笑的多开心,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父亲就变了,再不带咱们玩,甚至于连话也不跟咱们多说几句,如今再入烟霞山只觉得伤感,没一点乐意。”说完,她眼里有水光溢出,“这会子我也没心情看景了,你若想逛自逛去。”
如芝听她这般说偶有动容,仿佛也想起那个夏天,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她和沈如萱出来玩,如今抬眸看去,满山遍野的青翠,还有那不知名儿的花锦绣开放,映着那天上的红日,竟是绝色丽景般让人叹息,她扶着沈如萱道:“既然大姐姐想回去息着,妹妹且先送你回去。”说完,又对着立在那里沈如意笑道,“三妹妹,姐姐少不得要先送大姐姐进去休息了。”
如意笑着“嗯”了一声,那沈秋凉也没精神只管静坐在那里自饮着寺中茶点,冬娘笑道:“小姐,奴婢上次还说哪日来这霞隐寺礼佛,可不想今日就来了,这山上风景当真比山下好看多了。”
莲青端了一杯出自这山中的松萝茶过来,笑盈盈的递给如意道:“小姐,奴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不如一起逛逛去,听说这山上还有发好大一片石碑林。”
如意见她二人兴致都高,方带着她两沿着山中小径穿林越树,山风儿轻轻吹着,深吸一口气,极是清爽,连着那满身的汗渍都被吹干了。
三人一起欣赏游玩,正游的高兴,如意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,那声音极远极轻,缠缠绵绵好似来自这天际间一般,她蓦地想到那日在瑞亲王府,玄洛也是吹得这般好听,正疑惑,陡然却看见一个男子静静立在那山石之上,周边白云四起,彩霞满天,清风掀起层层云浪,如意只觉得身子轻晃了晃,那人却转过头来,既惊且喜的望着她。
四目相对,恍世隔世。
玄洛缓缓的向如意走来,脚步轻的如踏云行风,听不到半点声音,霞光晕色,月白的袍子随风而动,冬娘和莲青只觉得这男人好看的刺眼,刺到她们几乎不敢睁开眼睛。
冬娘见自家小姐会在这里与玄洛重逢,而莲青还想着那天玄洛轻薄小姐之事,正欲上前护住如意,冬娘却笑着拦住了她,又拉着她的手避开了他二人,只单守在那碑林之外。
从上次在王府比画见到他已有好些时日,他还是那般的令人难以逼视,眉如墨画,眼似琉璃,只是眼里似乎隐着几道浅浅红丝,那脸也瘦了好些,仿佛在这山顶,他是与世隔绝的仙人一般,圣洁的让人不敢轻易靠近。
如意只闻得暗香浮动,鼻尖微微的痒,他的手那般快的轻巧的刮了她一个鼻子,唇上溢出似是而非的笑:“怎么了?才几日不见,我的酒儿就不认得我了?”
如意微微一怔,脸上浮起红云,只一说话,他便从仙成魔,再没有半分正经样子,她绞着手指正视着他,忽尔唇边露出一个轻俏的笑意,薄如桃花明媚:“我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女,原来是你。”
他往前一近,凝视着她,他的鼻尖近在咫尺,如意只觉得心跳的有些快,赶紧往后退了两步,他一把拉住她的手道:“还是这样伶牙利齿,再不饶人。”
如意感觉他的手冷的可怕,又抬眸望着他,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血丝可见,她心中隐隐的担忧和淡淡的情愫由然而生,她并未抽开手,而是转而握紧了他的手腕,他忍不住微微一笑,就要将手抽离,她正了脸色道:“你正经些可好?”说着,那白皙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,她心一惊,正要跟他说病情,他转而一下子又拉住了她,她身子一歪倒向他怀里,“你这是在做什么?赶紧放开我。”
“你本就知道我的性子,又何必来惹我?”他眼底深邃的眸光在日光下散着灼目而柔和的光彩,几乎能望到如意的心里去,见她娇羞的模样,他忍不住肆谑一笑,刹那间,这天地万物成了虚无。
他的唇如此贴近她的唇,他的鼻尖几乎抵到她的鼻尖,香风拂过,玄洛几乎感觉不到全身血液的流动,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快那样重,眸光滑过她绿鬓红唇赛比桃花,白皙的颈项处露出玉脂凝肤,一时间,玄洛便有些神魂荡漾。
落英缤纷,明亮的阳光似流云剪彩,从天空中飞撒下来,他身上耀着淡淡光辉,风卷起那野漫天木槿花瓣,纷纷扬扬,纤柔似雨。
如意被他这样盯着,忽觉得脸上作烧,她轻轻将他一推,轻咬贝齿,螓首低眉:“你再这般,我便要走了。”
“酒儿,你别走!我只想与你说会话。”玄洛将如意放开,自那夜他夜探闺房便不敢再去见她,体内的欲望蠢蠢欲动,他对她极度渴望,不仅是身体和心理上的,还有她散发着独特香气的处子之血,他害怕自己不能自控伤了她。
这几日,他一直待在霞隐寺静心休养,谁知越休养越是想她,前儿夜里在修炼武功时走火入魔,差点把自己休养的死掉,幸好明觉大师以内力封住了他七筋八脉,才未导致气血逆流吐血而亡。
他清楚的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,如今能多看她一眼是一眼。
如意心中蓦地一酸,望着他略苍白的脸,不忍再拒绝了他,方才她把了他的脉,蛊毒已快攻入心脉,若再找不到那制蛊日志,玄洛的生命怕也只剩下不到两月了,只是她很是奇怪,前世玄洛活到十九岁才死,为何今生他反而生命减短了。
她心内微觉得怔忡,那酸痛的味道如海浪般一重重涌了上来,沉默片刻,她抬眸看着他轻轻道:“好!我不走,就陪你说会子话。”
他灿然一笑,那笑令天地失色:“我的酒儿就是善解人意,不知谁有福气娶了我的酒儿。”说着,他轻欺上身吐气如兰道,“只是若旁人娶了你我却会吃醋。”
如意轻跺了跺脚恨恨道:“你再这么着不正经,我再也不理你了。”
“好酒儿,你若生气走了,咱们何日才能相逢?”说着,他伸手替她拂去鬓发的淡粉木槿花瓣沉吟道,“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,怎不叫人起相思意。”
如意道:“毕竟相思,不似相逢好。既然今日咱们相逢了,与其说这些不相干的话,倒不如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中的蛊,刚我探你的脉像,那毒越发重了。”
他看着她,眼里忽有痛色:“那些并不是不相干的话……”他眉头一锁,忽又问道,“若我死了,你可会伤心?”
“你若不想我伤心,便让我为你试一试?”
“连我都不知道是如何中的蛊,又如何让你去试?”他淡然一笑,那笑里绽放出一点点凄楚之意,若在从前他死了原也不会觉得伤心,如今只想着有朝一日与她天人永隔,他的心却那般的痛。
“你说的是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他看着她,眼中无限不舍和疼爱,只洒然一笑,“这下你可永远都要欠我一个人情了。”
如意望着他,却有些害怕,害怕再看到这张脸,害怕这张脸时时出现在自己脑袋里,更害怕失去之后自己会痛,被他这样看着,她一颗仿佛被他拿走一般,她手指轻颤,那手心处渐渐拧紧了,兴许他说的真的,兴许他是在骗她,他的话里总让人分不清假真,她又问他道:“你若死了,到哪里去讨我欠的人情去?”
他道:“我是个自私的人,心里总想着就算我死,也要带着你欠我的情去死,这样你就可以时时记得那碧落黄泉还有一个人曾经爱……”说着,他忽改口道,“曾经救过你。”
“你若如此想着便错了,我最是个无情的人,所以你若死了,这所欠的情也跟着烟消云散了,我半点也不会记得你。”
“哦?”他淡然一笑,“如此便更好了。”
“你?”如意咬了咬牙,气结在那里。
“你动怒了?”
“谁动怒了?”
“哈哈……”他笑道,“我总是喜欢看你微微动怒的娇嗔样子,平日里的你总是太过严肃,沉静。”
“不跟你说了,时候也不早了,老太太还在那里等着我。”沈如意心乱如麻,觉得越待下去她越不知如何面对他,她面对所有的人都不曾有过躲的念头,更没有惧怕的念头,唯独面对他,她会有些不知所措,那份惧怕源自于内心的害怕动情,害怕失去。
“那我送送你。”他浅笑嫣然。
“不用!”她道,微顿片刻,她又问道,“只是今日怎又好好的碰到了你?”
“自然是听明觉大师讲经了。”
“你时时听大师讲经,可要看破红尘了。”她道。
“身在红尘俗世怎能看破?只是听大师讲经会觉得清心宁神罢了,何况明觉大师本就是我师父,我自然会常住在这里。”
如意暗叹一口气,怪道他体内的蛊毒可以暂时制住,原来是拜了明觉大师这样的高僧,只是明觉大师从不收俗家子弟,如何独独收了他,还有他究竟如何中的毒,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,兴许能从明觉大师那里获知一二,想着,那脚下的步子便快了,她必要问清楚了明觉大师才行。
待她回去之后,看到老太太坐在禅房内双目微眯,手里不停的捻着一串紫檀佛珠,忽地,哗啦啦一声,那佛珠蹦落在地,只化作一个颗深褐色的圆润珠子四散开来,老太太脸色一变,却一眼瞧见沈如意正立在那里。
“老太太。”沈如意轻唤了一声。
“嗯。”老太太敛了容色,应了一声,良久,她喟然长叹,满脸哀愁,“持珠已断想是灾业难消,也罢,你待会先回府料理家事,我还要在此听晚课,兴许佛祖感念,也就免了我候府这诸多灾业。”
如意道:“明觉大师满腹经纶,今日听了大师讲经受益匪浅,如意本也想陪着老太太一听晚课,只是老太太一心记挂着府中家事,如意少不得要先回去了。”
老太太默念了几声经文,闭上眼淡淡道:“你大姐姐是个多灾多难的,就让她跟着我一起听晚课,二丫头这会子正在她跟前替她解闷,如跟着你一起走了反让你大姐姐落了单,至于四丫头也就随她吧!近日瞧着她好像不似平常伶俐似的,木讷讷的也不太爱说话儿,不然倒可以让她多劝慰着些大丫头。”
“娘还病着,四妹妹是个孝顺的,这会子也难开心的起来,待会我且去问问她走还是不走?”
老太太挥了挥手道:“你先退下吧!这会子我也没精神了。”
如意赶紧又去找了明觉大师,明觉大师一副慈悲面容,如意直接说明来意,明觉大师方叹道:“想不到女施主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医术,竟然能断出玄洛脉像,女施主所言不假,他也顶多只有两月寿命。”
“大师可知他为何中蛊?”如意问道,“我只觉得他的蛊毒与寻常人中的血衣天蚕蛊毒不一样,但一时之间也断不出哪里不一样。”
“普通血衣天蚕以苗疆天山桑叶喂食,可玄洛所中之血衣天蚕乃是以天山绝情草为食,想必女施主也应明白为何他病情突然加重,至于他为何中毒,贫僧无可奉告。”
如意恍然大悟,满腹疑虑化作良久的默然无声,怪道他病情发展的这样快,原是动了情?只是这世上到底是谁这般恨他,竟给他下了这样的恶毒的蛊,她似乎还带着半分希望道:“若想解毒需找到那制蛊日志,就算找不到日志,也要找到那下蛊之人,佛说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’,大师若知道一二还请告之。”
明觉满带着怜悯的目光:“只可惜那下蛊之人已死,日志已毁,又到哪里去寻。”
如意听完,那希望就像个带着水珠儿的光圈在阳头底下破灭的无迹可寻,连呼吸都变得这般沉重,深深的绝望充斥在脑海里,抬眸望着大殿上的菩萨金像,良久才沉声道:“若信了佛真能解千般苦,还何需芸芸众生陷在苦厄之中?”
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”明觉悲悯道。
如意冷笑一声:“若心中有仇恨如何度?”
“灭除一切结怨,怨恨仇害自然解除。”明觉劝道。
“无恨无怨不成活,大师又如何能解?”
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,若女施主执迷不悟,死后便只能堕入地狱,忍六道轮回之苦。”
“堕入地狱……”如意喃喃良久,忽然仰天狂然一笑,眼角处隐有清泪盈眶,转瞬和着夏风将泪吞回肚子,眸光似冷月寒光,带着寂然的绝裂与凄厉,声音却冷的让人发抖,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”
说完,便转身离去,走入那漫天苍翠,古刹钟声响起,明觉叹息一声,怆然无比,口内默诵经文。
如意告别了沈如芝,先行下山,抬头望着苍穹,看云聚云散,原来她也有这般无助的时候,玄洛的情怕是真要欠上一辈子了。
等到了山下时时辰已然不早,她带着冬娘莲青坐上马车,刚行至偏僻无人处,忽然马车重重的晃了一下,如意掀开淡蓝绢纱帘子望向窗外,却有小厮来报,马车轱辘好好儿的坏了一个,想是山路难行,车轱辘被石头杠坏了。
如意赶紧下来,依然是满眼的树木山木茂密苍郁,林中寂静,偶而飞鸟扇着翅膀鸣叫飞远,如意微微蹙眉,跟着的小厮和护卫早忙着修马车轱辘了,唯有冬娘和莲青守在如意身边。
忽然,从半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声,惊起漫天飞鸟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