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阙左门正在会推,而就在东安门的东缉事厂,也就是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东厂衙门内,身为钦差总督东厂的的张鲸,正拿起一封抄疏看着,越看脸色越是铁青。
这时张鲸将帖子往桌上一掷,负手在太师椅前踱步,面色阴沉,黑黛描好的眉头深深皱起。
萧玉,张绅矮着身侯在一旁,等着张鲸将怒气发泄出来。
若是张鲸这口气还憋着,他们可万万不敢在此说话,触此霉头。
张鲸停下脚步,看向萧玉问道:“你说,咱家派人弹劾徐显卿,算计林延潮,那又是何人来弹劾蒋遵箴,来算计咱家?”
面对张鲸相询,萧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:“老祖宗息怒……”
“息怒个屁,咱家问的是你的看法!”
情绪之中的太监,比暴躁的女人还不可理喻。
萧玉被骂了后,当下道:“是,老祖宗教训的事,奴才以为既是咱们能算计别人,难保别人就不能算计咱们,依奴才看,此事对于督公不仅无害,反而有利。”
“怎么说?”
萧玉定了定神当下道:“老祖宗,奴才愚见,这一次吏部推举出的四个堪任官里,徐显卿,林延潮都是申时行的人,蒋遵箴是咱们的人,这一次这三个人被在会推前犯了事,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没有事,那就是沈鲤,宋纁推举的黄凤翔,在这个当口下,出了这样的事,若是申时行,杨巍会怎么想?他们必然以为是沈鲤搞得名堂!”
张鲸沉思了一会,紧绷的脸舒缓开来:“还是你这狗才聪明!”
萧玉松了一口气连忙道:“奴才哪里聪明,都是老祖宗平日教导的,其实老祖宗早就想明白了,只在考较奴才来着。”
张绅也是在旁笑着道:“是啊,干爹才是聪明过人,如此申时行,沈鲤更是怀疑是沈鲤,宋纁他们,我们正好渔翁得利,干爹这是稳坐钓鱼台啊!”
张鲸道:“放屁!”
萧玉,张绅二人都是脸色一变,怎么马屁又拍到马腿上了?
但见张鲸道:“你们两个榆木脑袋不会好好想想吗?这弹劾并非是咱家的授意,平白无故的,有会有人莫名其妙的帮咱们一把吗?天下会有这样好事?此事背后一定有大文章!”
张绅努力用榆木脑袋想了一会,然后问道:“干爹,会不会是巧合,有人看这位蒋大人不顺眼,顺手之下帮了咱们这个忙!”
“早不帮晚不帮,偏偏在这个时候帮?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不开窍,我怎么收了你这个饭桶干儿子!”张鲸大骂。
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,张鲸道:“不行,此事下去必会出了差事,咱家必须插手。”
萧玉道:“老祖宗有何高见?”
张鲸看向萧玉道:“这样,你立即去阙左门,就以东厂的名义监临,确保会推的时候不出差错!”
萧玉色变道:“可是,可是,老祖宗,这会推是文臣们的事,我这去插一脚,必然被他们赶出来。”
张鲸冷笑道:“那有什么,当年刘瑾在时,那次会推没有宫里大铛在旁旁听,以前廷议陛下也没少派人监议,这样我给你请一道圣旨,如此文臣们就不会说什么?记着,你去阙左门里,除了申时行,杨巍的话不要顶,其他人都无需放在眼底,记得咱家还有东厂给你撑的腰!”
萧玉一听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,扮猪吃老虎,这个爽啊。当下萧玉立即道:“谨尊老祖宗钧旨,奴才这就去!”
翰林院的学士堂前,徐显卿,林延潮,赵志皋三人正同署办公。
今日早晨,吏部派人至翰林院取印,徐显卿不知为何,将自己的私印替作公印欲往公文上盖下,幸亏林延潮察觉,这才免掉了差错。
徐显卿因此有些心情郁郁,今日阙左门会推时,出了这样的事,实在是令他心头一堵。
坐在公座上的赵志皋数次看见徐显卿从位子上起身,到了门外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。
赵志皋这么大把年纪,久在公署对此这样的事早习以为常,在这等巨大的压力下,难以求之于外物下,但将希望寄托于冥冥,倒不失也是一个办法。
赵志皋转头看向林延潮,他虽老眼昏花,但却心如明镜。林延潮年纪不大,处事倒很有静气,今日徐显卿用错印的事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如此公文御前,平常不过吃个挂落,最多夺俸了事,但在礼部侍郎公推时候,这样的差错足以致命。
徐显卿几十年的心血就如此毁于一旦。
但是林延潮却即时发现,替徐显卿纠正了这差错,如此就将失误给扼杀,等于救下了徐显卿的前程。
在这样的时刻,林延潮还能出手救下徐显卿,难道他不知二人都有资格胜任礼部侍郎吗?
到底是林延潮此子心大,还是已经胜卷在握了,或者说徐显卿在他心底不足为惧。
赵志皋看去但见林延潮,仍是在公案后书写的公文,自己看向他时,林延潮正好抬起头来,二人目光相对,林延潮倒是主动示好地笑了笑,然后又伏案书写。
过了片刻,林延潮拿起文书径直走到了赵志皋的公案前:“赵前辈你看,这是新修晋王府的玉牒,此位镇国将军,与晋王世子同辈不该用敏字辈。”
赵志皋闻言,接过仔细一看,屈指默默数着心道,不错,明太祖给晋王府的字辈济美锺奇表,知新慎敏求。审心咸景慕,述学继前修,此处不该用&039;敏&039;字而应用&039;求&039;字。
赵志皋看了半响,最后道:“上了年岁看不清楚,会不会是下面人疏忽写错了,林学士你看着办吧。”
对于赵志皋的含糊其辞,林延潮十分耐心然后道:“那侍生立即吩咐修牒的翰林修改。”
林延潮出门后,赵志皋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背影,他与林延潮公事数月来,深知对方心细如发,专心致志时目不窥园,又心细如发擅于察缺补漏,真是任事之才。
他又看看徐显卿,相较下除了资历,他与林延潮相较并没有太大的优势。
此刻风吹过堂前,柏树沙沙作声,堂外数棵古柏苍老遒劲、巍峨挺拔,这些柏树都是先代翰林所植,距今都已有百年。
赵志皋闭上眼睛,树已老,见证着翰林院里的人事却换了一波又一波,今日之后徐显卿与林延潮二人,到底谁升谁留呢?
就在这时徐显卿的家仆匆匆来到朝堂上,然后在徐显卿耳旁说了几句。
徐显卿闻言后,身子前向一探,然后又瘫坐在椅上,面色涨得通红。
“老爷,老爷……”家仆连忙给徐显卿拍背捶胸。
但见徐显卿顿足道:“好个麻权,当年我不过说了你一句姓麻脸也麻,你竟上疏弹劾我,毁我前程,此事我必不会与你干休!”
家仆道:“老爷,我看此事不简单……”
对方朝赵志皋看了一眼,心想此人上了年纪,平日又是耳背,于是压低声音道:“老爷,我看很可能是那些清流作得手脚,与沈鲤与宋纁脱不了干系。”
徐显卿点点头道:“有道理。”
家仆道:“这廷议是申相国与杨太宰主持的,他们必会替老爷说话,我们还是等消息吧。”
徐显卿闻言颓坐在椅上然后道:“好吧,你再替我打探消息,廷议后什么情况你马上报来。”
“是。”
家仆走后,徐显卿心底烦躁,看了一眼赵志皋,但见对方大白天的竟在椅上打起盹来。